風聲雨生讀書聲

　　小寶離開後的第二天，我走進剪接室，剪輯隔日在追思會上要用的影帶。螢幕上是小寶和果陀合作的四個戲，不像是為了永別，卻像是在幫他準備出國申請學校要用的履歷。從下午兩點到凌晨，我專注地看著畫面，希望能夠輯出他在劇場五年裡最深刻動人的風采。原本心情平靜，沒有太多悲傷，甚至有點為他的選擇和解脫感到歡喜，但在接近午夜的時候，耳際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「梁導，酷喔！！」，接著就是一串獨特高亢的笑聲，我猛然回頭，卻沒看見那頂著一頭金髮的燦爛笑容，這才相信，他是真的離開了。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小寶在螢幕裡的身形。回憶，穿透冰冷的螢幕，襯著他的音樂，一點一滴，暖暖地流進心底……

　　八十一年底，果陀表演班的名單裡，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——「張雨生」。「張雨生？是那個『我的未來不是夢』的張雨生？」我問我們的行政人員。「對，電話裡聽起來也像，聲音細細的、講話也有點結巴」。幾個月之後，果陀第一個在國家劇院演出的製作「淡水小鎮」，這個「聲音細細的、講話也有點結巴」的大男生，在舞台上開展出他自己生命中另一片雖然短促，卻璀璨奪目的新天地。

　　劇場裡的雨生，多面而豐富，和我聊戲、聊音樂、聊電腦，和友輝聊歷史、聊哲學，和幼芳、荳荳在一起時，也會「碎嘴」一下，聊聊劇場裡的八卦。但卻很少很少提起他在唱片界的事，以致於相處的這五年，始終讓我們覺得他是個劇場人，一個真誠、可愛並且才華洋溢，讓人打心眼兒裡喜歡的劇場人。

　　喜歡和他工作，教他演戲時，看著他專注而真誠的眼神，會覺得他像張白紙，坦然地任你一筆一劃地抹上生命的色彩。永遠不計戲份、不談報酬，只求在劇場中探索、學習、成長。

　　喜歡他來探班，沒參加演出的時候，偶而會不請自來，坐在一角，全神貫注地看著排戲。他是最好的觀眾，只要有一點點好笑的地方，他就會用盡全身的力氣，「啊哈哈…」地笑得前俯後仰，笑得讓台上的演員相信他們每一個都是超級巨星。笑得讓整個排練場活潑飛舞、生氣盎然。

　　喜歡他在演無名老僧前，上好了妝，凝視著鏡中滿佈皺紋、兩道長眉的自己，眼中透露出遠遠超越本身年齡的智慧和禪機。現在想來，他之所以特別鍾愛那個造型，或許是因為，那才是他豐富多樣外表下，底層最深沈的自我吧！？

　　喜歡他對果陀不言而喻的情感，演完『淡水小鎮』後，「一天到晚游泳的魚」的專輯裡，收錄了他在戲中唱的「靜夜星空」，放在第十三首，為什麼是第十三首？他說：「因為『淡水小鎮』是果陀的第十三齣戲啊！」

　　合作「吻我吧娜娜」時，第一次進到他唱片公司的錄音室裡，第一次聽到他的同事們叫他「寶哥」，我和柏森、幼芳幾個忍俊不已，但當他環抱著雙手，嚴肅莊重地聆聽著柏森錄音，偶而轉身點頭對我說：「梁導，酷喔！！」的時候，我才突然發現，這個我認識的劇場裡的「小寶」，早已經長大了。

　　車禍後的一個禮拜，我將連日來果陀網站上網友們祝福的話列印下來，拿到醫院交給張伯伯。看著厚厚一疊充滿著溫暖言語的祝福，張伯伯語帶激動地說：「雨生何德何能，能夠有這麼多的朋友關心他。」但我知道，這是他應得的祝福，就像「吻我吧娜娜」劇中的一句台詞：「音樂是宇宙和諧的守護神，沒有音樂，人就沒有了靈魂。」這些年來，雨生在音樂上的成就，陪伴許多人的成長、溫暖著許多人的心；另一方面，在劇場的領域裡，他也已恣意揮灑了一回，當我看到網路上的一篇文章寫著：「我在高三時，看了雨生的『淡水小鎮』，從此對生命有了另一番體認，學會珍惜、學會『愛』……」。那時，深深覺得，他的人生，雖然短暫，但已然完美。

　　只是，多麼不捨呀！太快，太快寫下休止符，太快闔上了劇本，還有那麼多的夢，劇場的、音樂的夢……

　　別了，小寶，千言萬語，寫不盡對你的心疼和思念，我知道你一定會過得好的，明年大夥兒去紐約看戲時，我一定會幫你留一個好位子，希望你看到精彩處，別忘了，伴著你的笑聲，大聲地對我說：「梁導，酷喔！！」